雷锋是谁家的儿子？

文、三秋树

01

你一直不是一个令我感到满意的孩子，从小到大，任何事。

在幼儿园时，大家都上表演课。那天，表演老师邀请大家去上公开课，展示一下她的教学成果。我去了，但成为了当天最为丢脸的妈妈。

所有小朋友都拿出孔雀开屏的劲头，向家长炫耀着自己的才艺，唯独你，一会跑过来喊妈妈，一会儿搬个凳子，心安理得地当起了观众。在家长们的哄笑声中，你起劲地给小朋友们鼓掌。

因为你，好多小朋友都纷纷开始往妈妈的怀里奔，最后，表演老师严厉地对我说：“麻烦你将王中溪带出去做做工作，不要影响大家。”

我只好把你带出教室，你却开始哭闹，说你要回去给小朋友们鼓掌，你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。

忍无可忍地，我在你的屁股上用力地掐了一下，你哭得更凶了，连园长都被招了过来——你出名了，只不过，是闹出来的名声。

幼儿园里有各种活动，英语演讲、话剧表演、运动会、书法比赛等等，可是，你从来都不参加，尽管这些你都学过，我也考过你，但你就是一个不愿意走上台面的孩子，因此，我就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分享你成功喜悦的妈妈。

我很失落。

02

在小学五年级时，在你的身上，发生了一件很惊天动地的事情。放学路上，一辆刹车失灵的公交车向你和两个同学冲了过来，你把他们推向了一边，自己被重重地撞倒。你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啊，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我：“我的同学有事吗？”

因为这件事，你终于上了领奖台，甚至还上了报纸电视，可是，我没有陪你一起领奖，也没有接受纷至沓来的采访，我无比严厉地对你说：“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，我希望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，你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。”

你说：“妈妈，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同学，人在那个时候是不会想那么多的。”

我说：“那麻烦你以后提前把这样的事情想好。同学失去了，你还会有新的同学。可是，我只有你这样一个儿子，没有你，你妈我根本就没法活。”

说到这里，我声泪俱下。

我怎能不后怕，此后不知道多少个夜里，我梦见血淋淋的车祸和血淋淋的你，我在梦中哭喊着醒来，枯坐到天明。爸爸说我太紧张了，我说：“有这样一个都不知道爱自己的儿子，我怎么会不紧张。我跟你说，我现在一看见公交车就冒汗，真的。”

为了拯救我自己的噩梦，我有意识地给你看了许多书，书的内容呢，都在说明一个道理，很多人不管面临多少艰难险阻，都选择了活下来，生命才是第一位的。因为只有活着，只有先爱自己，才可以有更大的贡献，更好地爱别人。

然而，就在我以为自己在你的人生观、价值观上将留下铁的烙印时，你再一次因打抱不平而被送进了医院。那个在校门口抢钱的孩子整整比你高出两个头啊，儿子。你的校长亲自打来电话，希望我去学校做报告，让我说说平时是怎么对你进行教育的。

我没有去，这个报告我做不了。我对着大伤小伤布满全身的你问：“下次，还敢吗？”你说：“妈，敢。”

儿子，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。可是，我拿你，没有办法了，除了活在提心吊胆之中，除了祈祷我们的社会再太平一些，所有的需要拔刀相助的机会都绕着你走。

03

你上大学时，远走广州。你不说，我也知道，你是想离我远一点儿，再远一点，远离我的唠叨和说教。

只是，我很想你，并且自以为是地以为初到大学，你也一定会想妈妈。一个周末，我决定给你一个惊喜，可是，等我到了你的宿舍，才发现，你正冒着广州四十度的高温打扫宿舍。真不愧是男生宿舍啊，真的跟猪窝没有区别，光是塞在课桌缝隙里的未洗的臭袜子就有十几双。

你无怨无悔地洗着，我问你：“凭什么你洗？是不是他们欺负你？”

你笑着说：“妈，你怎么老是把问题想得那么坏。是我自己愿意的，不过几分钟的时间，就可以让环境好一点，再说也累不死人。”

你是我的儿子啊，从小到大，我何尝舍得让你洗过一双袜子？！不管你怎么拒绝，我觉得你未来的人生还将有很重的负担，只要妈妈还能动，我就愿意让你衣来伸手，饭来张口。可是，你却跑到遥远的广州，替别人打扫卫生，你不说我也知道，你承担的应该不仅仅是这些。

看着我纠结的表情，你笑我：“这就是天下的妈妈，希望自己的儿子遇到活雷锋，但更希望雷锋全是别人家的儿子。”

看着你为自己精辟的比喻乐不可支的样子，我就是笑不出来。

晚上，本来打算请你出去吃一顿大餐，再跟你说点私房话。可是，你却把全寝的同学都叫着了。点菜时，你那么细心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口味，关照着每一个人的情绪。你的同学们对我说：“将来，谁要是嫁给王中溪，肯定幸福死了。”

是，以你的心细如发，以你的忠厚老实，以你的古道热肠，一定会给那个人带来幸福。可是，哪个妈妈不希望，自己的儿子是被幸福的对象。

离开广州时，你去车站送我，嗫嚅着跟我说：“妈，刘闯家里很穷，他每顿都吃不饱饭……你能不能再给我二百块钱……”

我看看你，想说什么，但我知道，你小时候我就没有说得动你，你长这么大了，我再说什么只会适得其反。

从包里掏出五百元钱，递给你，我对你说：“别光顾着他，你也别苦着自己。”你笑了：“妈，其实我很像你，呵呵。”

你真的不像我，这一点，我心里很清楚。只是儿大不由娘，这些年，我强不过你，有的时候，必须用你的方式与你相处。

04

你的那场恋爱，从一开始我就极力地反对。全天下的人都看得出来，她选择你，无外乎是因为你的工作很好，收入不低，而且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，有房子。这都不是重点，重点是她不是一个真正爱你并懂你的人。可惜，你看不出来。

那天，你的同事因母亲生病急需用钱，她竭力阻止你救急，并向我求援：“阿姨，他就是吃一百豆不嫌腥，多少个同学朋友跟他借钱，都有去不回，他又不是大款。”我能说什么呢，只能向你要来了地址，把钱送了过去，然后对你同事说：“中溪出差在外地，我先把钱送过来。他让我告诉你千万别着急，钱不够，大家再想办法。”

你的同事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。那一刻，儿子，妈妈理解你为什么总是不会拒绝帮助别人——雪中送炭的感觉真的很好。

后来，那个女孩总是在我的面前不断地投诉你，因为你的热心，说你总是以别人为重，不知道有多少钱要不回来，有多少次约会时，为了别人放她的鸽子。刚开始，我总是假意地站在她那边，出于礼貌。后来，我干脆跟她开诚布公，我说：“中溪这样做，是因为他没有拿你当外人，他觉得在这样事情上，你和他的选择是一致的。小事可以不计较，但大事上的一致对于两个人的一生都很重要。所以，我希望，你能真的从内心理解并认同他。否则，这些事情会影响到你们的感情。”

我的话，并没有让她真正理解，相反，被她看作是反对的信号，她开始向你逼婚。你来跟我说你要结婚的事情时，很坚决，大意是你们相处了很长时间，也该结婚了。我问你：“你确信，真的就是她了？”

你点头。

我说：“如果妈妈不同意呢？”

你说：“妈，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。”

我还能说什么呢？看着你拿走户口本，我关上门后，默默流泪。你终是太过年轻，不知道两个价值观相去甚远的人很难天长地久，就算是，那也是一场无奈的将就。但我心里也很清楚，有些话，说来无用，只能看着你，自己去走那样一条错路，并在心里安慰自己：至少你还年轻，你错得起。

可是，我真的很难过。你始终不能明白妈妈的心，听进我的话，并按照我的方式去进行你的人生。

05

你们的婚姻终是不幸福的，包含了背叛，很多人都知道了，可是，你却始终在我面前只字不提。包括离婚时，你选择了净身出户。这真的是你的风格，你说：“毕竟，她跟了我一场。”

这一次，我当仁不让。我把这将近三十年积攒起来的怨气地一朝发泄出来，我强烈地表达了我对你的不满，也无比清楚地告诉你：“那房子是我买的，绝对是婚前财产，你可以不要，但我凭什么白白将上百万的资产拱手给她。”

那一天，你什么都没有说，只是默默地听着。我说：“王中溪，你不用为难，这场官司我来出面，恶人全由你妈我来做，谁让我生了一个雷锋式的好儿子了呢。”

官司旷日持久，你的前妻居然找到“黑社会”的人对你和我进行恐吓。我怎么会对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屈服，我动用一切关系，必须打赢这场官司，并且必须让你的前妻接受法律的惩罚。这点自信，我还是有的。

可是，别人未来，你却前来说情，你说：“妈，算了吧。”你历数着你前妻这些年奋斗的不容易，一大家子人等她养活的压力，以及你们曾有过的夫妻情分。

我真心寒。儿子，妈妈不需要你为我复仇，我只希望，在人情法理面前，你站在一个公平公正的角度上，不要总是用你那愚蠢的善良，做一个待宰的羔羊。你这副逆来顺受、任人宰割的样子，让妈妈怎么能够放心地让你在这个社会上生存？！

可是，我依然拗不过你，因为房产上写的是你的名字，你的不配合终于让我们家损失惨重。你的前妻对于这个结果当然意外，她哭着对我说：“妈，等我将来有钱了，一定报答你。”我，欲哭无泪。有儿如你，生来便是来报复我的——报复我的争强好胜。

那天，你却在饭桌上笑得无比开心：“不就是一套房子嘛，不耽误咱吃，不耽误咱喝的。”

那时那刻，我心里无比凄凉。懦弱洒脱与世无争如你，我如何指望？

06

顺子是你的发小，从美国回来后，经营着一家培训学校，要死不活的。顺子邀你过去加盟，其实，就是希望你带些资金过去，共分风险。

你一点都没跟我商量就去了，如果不是我在街上看到你在发招生的传单，我一直蒙在鼓里。你拿一句“顺子需要我”就把我打发了。

济济无名的小学校，一切从零开始，我眼见着你日益憔悴，可是，学校却始终看不到起色，你注入的全部积蓄也快见底了。一天夜里，你回家时出了车祸，我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，你在ICU病房里。

那些天，对于我来说，暗无天日。可是，每一天，你的病房前，都是人满为患。你的同学，你的发小，你的原领导原同事，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。大家都守在那里，谁也不肯离开。你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着——儿子，你从哪里认为这么多人？

一切，都不用我和你失去主张的老爸伸手，不管是交费还是办各种事情，总有人分工合作。这些人，把我和你老爸也照顾得特别好，一口一个爸妈地叫着。在他们的嘴里，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你，一个曾经我多么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的你。

小文说，大学四年，中溪给我打了四年的开水。

小陆说，从小，中溪天天偷偷给我带鸡蛋。

原领导说，中溪辞职了，还时不时地回公司，看看公司的研发技术上有什么难题。上次我爱人住院，中溪忙前忙后，跑了一周。这孩子，做事特别长远，做人长情，在公司里的人缘好得不得了，都让我嫉妒。

还有你的前妻，也来了。真金白银地援助，实实在在地为你流泪——情去，义还在。

……

那天去给你交费时，我看到包里装了好多个信封，里面全是钱啊。而且，数目巨大，只是，上面没有名字，几乎每个信封上都写着一句话：不用为钱发愁，咱有。

你的手机此起彼伏，无数的问候，无数的短信，好几个女孩在短信里说得很像：“王中溪，如果你瘫了，我就嫁给你，终生照顾你。这个机会，我等了很久了。”

苦难是一面镜子，我在这个镜子里，重新认识了你。儿子，我不能说我错了，我只能说，你是对的。

你终于醒了，大家围坐在你的周围，很快，你便从主角沦为配角，在大家的谈笑风生里，做一个最忠实的倾听者和微笑者。那样幸福，那样无争，那样安静。

出院后，你的学校里多了许多义工，全是你的朋友，出钱的出钱，出力的出力。用你爸爸的话说：“看了真让人感动。”他还说：“看儿子这么有人缘，就算哪天，咱俩撒手西去，也不必担心了。他活得好着呢！”

是爸爸的话提醒了我吧。作为母亲，不管我对你有多少期待，但总结成两个字，不就是幸福嘛。这些年，你自动自发地吃了很多亏，然后，换来人生源源不绝的福气，这难道不是你的聪明与过人之处吗？

07

你始终没有成长为我的理想，只是这一次，我不再失落，只是为苛求了你那么多年而感动一丝惭愧，比惭愧来得更猛烈的，是我迟到但没缺席的骄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