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Book」《跳舞骷髅》为什么要把好食物给小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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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凯瑟琳‧安‧德特威勒(Katherine Ann Dettwyler)
译|赖盈满
自由不止一种,一是去做什么的自由,一是免于什么的自由。无政府状态有的是去做什么的自由,而现在你有的是免于什么的自由。千万别小看了。
-玛格丽特.爱特伍
我站在门口喘息,双手扶着门框撑住自己。我大口呼吸清新沁凉的空气,目光定在远方的山峦,努力镇定心情。地平在线密布的乌云朝校舍急急飘来,有如黝黑的棉花滚落山坡,又如经常像毯子般盖住旧金山湾周边山峦的浓雾。雷声
隆隆,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味道。大雨啪哒打在铁皮屋顶上,淹没所有思绪,房舍四周雨水成河,强风扫过树林,将雨吹到我脸上。我转身回到屋内,返回扰攘之中。
这天早上开始得颇为愉快,村民在村子中央的大芒果树下耐心等候测量,但逼近的暴风雨很快表明了我们必须移驾室内。村里只有一个地方能容纳这么多人,就是村子边上的单房校舍。大人们在这里学习读写刚有字母的班巴拉文,至于给孩子的普通教育,那依然还是天方夜谭。
一进校舍,事情就乱了套。室内比室外热上十度,嘈杂十倍,而且暗得跟乌云一样,只能从开着的门和两扇小窗透进些许微光。全村的人挤在几排长椅上,剩下的人贴着墙壁站成三排。婴儿们嚎啕大哭,逼得妇人们只好将他们从背后拉到前面喂奶。小孩们叽叽喳喳,大人们则是趁机和朋友邻居闲话家常,感觉就像一场盛大的派对,所有人一天不用到田里干活,而且还降下清爽的大雨。众声喧哗当中,我必须用吼的才能把数据报给希瑟听见。
校舍里简直臭不可闻,几百个没有洗澡的汗臭身躯,混杂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柴烟、香烟与香料味,而且暗得我必须用手电筒照进村民的嘴巴,几乎和他们脸贴着脸,才能数出他们有几颗牙。靠得这么近自然让人很不自在。村民们尴尬笑着张嘴给我看,那一口烂牙发出的臭气熏天,害我不得不一直冲到门口镇定自己,呼吸新鲜空气,才没有吐出来。早上才过一半,我又被口臭呛了一次,转头一脸厌恶对希瑟说:「我受够了。我再也不想检查大人的智齿了。」
我之所以对智齿感兴趣,是希望证明马里成年人的脸和下颚够大,可以让第三大臼齿轻松长出。而这样做其实另有目的,就是我认为学界对人类演化的观点有所偏颇,将当代欧洲人的小脸视为「现代人类」的标准长相。一旦所有现代人类都被测量,尤其是西非人大而突出的下半脸和长全的智齿有数据左证之后,关于化石纪录的诠释及「小脸」「现代人类」最早出现日期的争论就可休矣。
根据我在马诺布古的调查,这里的都市成年人几乎都有一嘴健康的好牙,四颗智齿不但长好长齐,而且咬合完美。马里少有白糖,加上许多地方都有使用刷牙棒,使得蛀牙的人屈指可数。每天早上,你都能见到成年人嘴里叼着刷牙棒走来走去。这种「刷牙棒」只用某些树木的细枝做成,一端树皮咬破,用来刷牙洁牙。化学分析显示,这些细枝含有抗菌与防蛀成分。
然而,这类传统洁牙智慧显然没有传到梅瑞迪拉,我发现眼前全是严重得难以置信的牙齿磨损、蛀牙、齿根裸露与牙龈脓肿。这些牙齿毛病我都熟,因为我在研究史前美国原住民骨骼时就见过了,但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出现在活人嘴里会是什么模样,也没想过有着这些牙齿毛病的人要如何生活。现在我终于亲眼见识到了,看上去一点也不美观,也不好闻。「难怪这里不流行接吻。」我苦中作乐地开起玩笑。「从现在开始,我只看小孩的牙齿。下一位!」
乡下的小孩很少穿衣服或鞋子,甚至完全赤裸。
一名穿着脱线Levis牛仔裤的中年男人将一名哭着的小男孩推到我面前。我跪下来鼓励他站到体重计上,发现他一条腿上缠着肮脏的绷带。男孩抽抽噎噎,迟疑片刻才抬起一只脚站了上去。「这小孩多大?」我问希瑟,她看了看出生证明说:「四岁。」这时男孩哭声大了起来。
「他腿怎么了?」我问男孩的父亲。
「他因为单车出事受伤了。」他说。
我朝希瑟翻了翻白眼说:「让我猜猜。他一定是没穿长裤和鞋子坐在后挡板上,结果腿被绞进轮辐里了。」穆萨将这句悄悄话译成班巴拉语,男孩的父亲点头同意,显然事情经过就是如此。
这类车祸经常发生,往往让孩童的腿和脚严重受伤。乡下的小孩很少穿衣服或鞋子,甚至完全赤裸。他们常坐在父亲或哥哥骑的摇摇晃晃的单车后面,只要一不留意,脚或腿就会被卡到。单车的轮辐有时会让小孩的两腿非常凄惨。
男孩父亲将他抱到我们用作书桌的桌上,温柔解开肮脏的布条。最后几层已经黏在一起,必须用扯的才能去掉,露出伤口。我只看了一眼就不得不撇开头去,心里既惊吓又难过,感觉房间突然变热,空气无比凝重。
伤口很大,流着脓,包括整个脚踝和部分脚掌,深可见骨。整条小腿和脚掌都发着恶臭,又肿又胀,显然被坏疽给攻占了。
「车祸是多久前发生的?」我问男孩的父亲。
「大概五天前。」他回答。
「你们怎么治疗他的伤口?」
「我们就只是用布条帮他包扎起来。」
「你们为什么不带他去看医生?」
「我们以为伤口会自己好起来。」他说完转头求助似地望着男孩的母亲。
「你们必须立刻带他去西卡索看医生。」我解释道。
「但医药费我们负担不起。」男孩的父亲踌躇道。
「万一发生不幸,你们才真的负担不起。」我气急喊道,接着转头对穆萨说:「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。麻烦你跟他解释,要是男孩不立刻去看医生,绝对会死于坏疽。虽然有可能来不及了,但我想应该还有救,男孩也许只会牺牲一条腿。」穆萨惊诧得瞪大眼睛,连他也不晓得男孩的伤这么严重。男孩的父亲听了穆萨翻译之后,整张脸垮了下来。
那男人跑去拿他小心藏好的钞票与铜板,我用抗菌药膏替男孩处理伤口,再用干净的纱布包扎,接着给他一颗孩童吃的阿司匹林咀嚼锭,想说聊胜于无。我得做点真的有用的事。我一碰那孩子,他就往后缩,但已经不再哭泣了。最后那对父子总算离开梅瑞迪拉村去看医生。男孩颤巍巍坐在父亲匆匆向邻居借来的疲惫驴子上,父亲垂头丧气快步跟在一旁,催驴子再快一点。
在马里南部乡下,「好食物」是留给老人和成年人吃的。
中午回组长家的合院吃饭,让我又多知道了一点马里乡下对婴儿哺育的看法,只不过是从他们批评我喂女儿的方式得知的。这回一样有鸡登场,一只舍身好让我们大快朵颐的鸡。我一边吃着,一边伸手到盘中央扒了一块没有骨头的鸡肉,想都没想就放在米兰达和邻座共享的碗里,要她把肉吃了。
「妳为什么要给她鸡肉?」拜卡利问道。
「我想确定她有吃够。」我回答:「她早餐粥吃得很少,因为她不喜欢小米。」
「但她还只是个孩子,不需要吃那么好。妳辛苦了一早上,她什么事也没干。再说她如果想吃,自己会动手。」他反驳道。
「我是很辛苦,」我同意他说的,「但她还在发育,发育中的孩子需要的食物比大人多得多。要是我不叫她吃,她可能会等我们回到巴马科才开始讨吃的。」拜卡利摇头解释:「在多贡,我们认为好东西给小孩吃是浪费。他们不懂得品尝,也不会细细感受食物,而且没有辛苦工作生产食物。等他们长大,有的是时间替自己生产好吃的东西。最好的食物应该给老人,因为他们离死不远了。」
「呃,我赞赏你对老人的推崇与敬重,但就健康而论,你这样做完全错误。小孩如果没有小米或稻米吃,你要他们怎么长大成为正常的成年人?」当然,许多孩子这样吃还是不会长大,不是死于营养不良,就是被麻疹之类的疾病夺去了性命,而营养充足的小孩是不会被这些病击垮的。研究发现,长期营养不良的孩童就算长大成人,长时间工作的能力还是会受损,工作时间比不上幼年没有营养不良的成人。
关于孩童饮食,马诺布古镇民的主流看法是小孩想吃什么、要吃多少和什么时候吃是小孩自己的事,但大人通常有什么都会给孩子吃什么,包括肉类和酱里的蔬菜。但在马里南部乡下,「好食物」是留给老人和成年人吃的,包括所有高蛋白质、高热量食物,小孩几乎完全只吃碳水化合物作为主食,淋上一点酱汁。我将自己的鸡肉分给米兰达,在他们眼中只觉得奇怪与不对劲,心想我竟然自己饿肚子,把好东西给孩子吃,糟蹋了食物。
村民对我行为举止的反应,时常给我许多启发,这次对话也不例外。我很想继续聊,却被一群涌上来的小孩打断了。他们个个身上有伤,来找我急救。于是我匆匆把饭吃完,开始替他们治疗,竭尽所能用肥皂、清水、抗菌药膏及OK绷处理伤口。一名小男孩双手搂着母亲肩膀,两腿张开趴在她背上。妇人放他下来,让我看他屁股上的疮口。
「出了什么事?」我问她。
「他之前得疟疾,所以我就给他打了一针盐酸间苯二酚奎宁。现在他疟疾好了,腿却一碰就痛。」妇人说。
「但他走路没问题?」我一边问,一边牵着男孩的手带他前后走动,看那条腿是不是还听使唤。
「当然,他走路很正常。」
「妳注射的针头是从哪里来的?」我抓着那孩子检查他的疮口,继续问道。
「邻居那边。」妇人答道。
马里和许多医疗匮乏的地区一样,认为打针比服药有效。医师通常只会开处方笺,让病人到药房买药,至于把药注射到体内,就得靠病人自己想办法了。这往往表示得付一笔小钱「向邻居借针」。要是再多付一点,还能让别人替你打针,不然你也可以自己动手。针头或许每次使用前会用水洗,但显然没有消毒。重复使用可能导致注射部位轻微发炎,而这种现象并不少见。随着爱滋开始在马里流行,情况变得更加危急。尽管这种做法不够卫生,却可能比到诊所让医师打针更好。我在马诺布古的朋友艾尼耶丝就曾经亲身经历。
一九八二年雨季,艾尼耶丝带她一岁大的女儿去了一趟妇幼健康中心,因为她女儿感染了严重的疟疾。医师替她女儿打了一针盐酸间苯二酚奎宁。盐酸间苯二酚奎宁是黏稠的油性氯喹混合物,对抗疟疾的最强效药物之一。其实口服氯喹锭可能就够了,但打针感觉就是不一样。
遗憾的是,这位在法国受训的马里医师对人体结构了解有限。他没有选择将针打在臀部的脂肪和肌肉组织,或是大腿正面,而是打在大腿背面,直接刺进小女孩的坐骨神经。坐骨神经贯穿腿部,有一根手指宽,负责大脑和腿部肌肉的联系。坐骨神经被针一扎,小女孩的腿就瘸了。
一岁的她刚学会走路,这下又回复到在地上爬,拖着一条没有反应的腿。但艾尼耶丝没有放弃,每个月都带女儿去卡蒂接受针灸治疗,并且每天陪女儿练习,强化她的腿部肌肉。小女孩花了一年多,最后总算又能走路。这段经历实在可怕,没想到受害的不只她家。
瘸腿事件后几个月,艾尼耶丝家隔壁的小男孩也感染了疟疾。他母亲必须替他决定,是要疟疾还是要残废。这男孩之前得过几次疟疾都捱过来了,因此她感觉去找医师可能会增加新的风险,让孩子因为注射不当而瘸腿。她决定赌一把,将孩子留在家里。结果她赌输了。小男孩这回没能熬过,丧失了性命。
「自由不止一种,一是去做什么的自由,一是免于什么的自由。无政府状态有的是去做什么的自由,而现在你有的是免于什么的自由。千万别小看了。」
隔天早上,恩腾科尼村民将男人用的神圣聚会所借给我们,当作测量场地。这个圆顶小屋直径六公尺,中央一根巨大的柱子是用树干做的,支撑着茅草屋顶。由于它有两个大门,因此光线充足,通风良好,又能遮挡暴风雨。
屋梁上挂了不少东西,两扇门上方分别吊了一串牛骨与一串玉米穗轴,屋椽则是插了几个男孩割礼玩具。这种木造玩具名叫叉铃(sistrum),以树枝为主体,串上葫芦做的锯齿圆盘,行完割礼的男孩会穿着特制的服装,摇着叉铃在村里游行。葫芦圆盘会发出嘈杂的喀啦声,提醒村民男孩来了。村民会送男孩小礼物,纪念他们完成割礼。我从来没在一个地方见到这么多叉铃。
测量起初有些混乱,因为外头的人看不到我们在做什么,统统想挤进来。不过,村长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。测量进展飞快,男人、女人、小孩、男人、女人、小孩,一次一个家族,从其中一扇门进来,测量完后从另一扇门离开。屋外艳阳高照,小屋里清爽怡人,米兰达坐在一旁读书,偶尔抬头看一眼,但她实在对测量没什么兴趣。
「妈,妳看!」上午过了一半,米兰达忽然大喊:「天使来了!」天使是我们家用来称呼唐氏症儿童的绰号。唐氏症小孩通常(但不是永远!)都很窝心、开朗又温柔,许多家里有唐氏症孩子的父母都觉得他们是神赐的礼物,因此称他们为天使。我转头顺着米兰达的目光望去,只见一个小女孩跟着一大家族的一群小孩走进屋里。她脑袋小小圆圆的,有着典型的唐氏症五官,凤眼、内眦赘皮、小扁鼻和小耳朵,绝对是唐氏症没错。她的名字叫艾比,跟彼得一样四岁左右。
我跪在小女孩面前。「哈啰,小可爱。」我用英语说:「我可以抱妳吗?」我张开双臂,小女孩主动走到我怀里,给了我大大的拥抱。
我抬头看她母亲。「妳有发现这孩子跟其他孩子『不一样』吗?」我小心翼翼斟酌问道。
「那个,她不会讲话。」小女孩的母亲语气迟疑,转头寻求丈夫附和。「没错。」她丈夫接口道:「她一个字也没说过。」
「但她一直很健康?」我问。
「对。」小女孩的父亲答道:「除了不讲话,她就跟其他小孩一样。她总是很开心,从来不会哭。我们知道她耳朵没问题,因为我们叫她做什么,她都会照做。妳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?」
「因为我知道她是怎么回事,我儿子就像她这样。」我兴奋地从手提袋里拿出彼得的相片给他们看,但他们看不出像在哪里。肤色差异盖过了五官的相似。不过话说回来,马里人觉得白人都长得一个样,而唐氏症小孩也不是真的都长得一样。他们只是「以同一种方式不一样」,长相还是更像自己的父母与手足。
(本文为《跳舞骷髅:关于成长、死亡,母亲和她们的孩子的民族志》部分书摘)
书籍信息书名:《跳舞骷髅:关于成长、死亡,母亲和她们的孩子的民族志》 Dancing Skeletons: Life and Death in West Africa作者:Katherine Ann Dettwyler出版:左岸文化日期:201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