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仰望着那颗曾经陪伴了母亲夜行的启明星

“哇……哇……”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破开寂静的夜晚，十分响亮地传入我的耳鼓。母亲也在隔壁屋里醒来，只听见她梦呓一般地说：“这娃儿是饿了，这当妈的该喂喂他呀！”我起身走到母亲的房门边，有些好奇地道：“妈，你怎么知道这娃儿是饿了而不是生病呢？”母亲说：“你听他的哭声吧，这娃儿声音很有力呢！有力表示孩子是饿了，没力才表示孩子是病了。你们小时候不都是这样的？”母亲的话还没说完，那家里的灯就亮了起来，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在屋子里转动起来，不一会儿，那孩子“唔唔”了两声就停止了哭泣。

我佩服着母亲育儿的经验和判断的准确，睡意完全消失，一些往事不由地浮现在脑海里。我小时候家里很是贫穷，三顿饭都难得吃饱，漫长的冬夜里只有忍饥挨饿着。妹妹出生以后，母亲搂着她睡在床的一头，我靠着父亲睡在另一头。夜里我们都被饥饿弄醒了，妹妹哭个不停，母亲轻拍着她，想要哄她入睡，但一切无济于事。母亲干脆坐了起来，把妹妹抱在怀里，疲惫地给她哼着儿歌：“我的乖宝宝，快快睡觉觉，明早给你吃个大肉包。”母亲反反复复地哼着，但妹妹依然哭个不停。她索性披衣下床，将妹妹抱在怀里轻拍着，在屋子里来回走动。寒冷和劳累让母亲很快变得困顿无力，这时父亲又起来替换她。父亲抱着她在屋子里打转，他知道我们全都醒来了，生怕我们也哭闹起来，便一边哄着妹妹，一边拿一些妖魔鬼怪野猫黑狼来吓唬我们，我们便躲在被窝里，大气也不敢出一下。

弟弟出生以后不久，母亲便断了奶水。弟弟有些先天痴呆，父亲吓唬的办法毫无用处，夜里他哭闹得更厉害了。母亲把一只空奶喂进弟弟的嘴里，弟弟使劲吮吸几下见没有奶水，含着空奶头还在哼哼着。这时妹妹也被饥饿折磨着哭了起来，母亲便将另一只空奶塞进她的嘴里。妹妹吧唧了几下，没有见到希望，忙乱中咬了一口母亲的乳头，母亲疼得“哎哟”地叫了一声。次日起来，她的两个乳头都变得红肿起来，她只得用盐水清洗消炎去肿。

为了一家人的生计，母亲父亲不知疲倦地劳作，到我更多记事的时候，家里的杂粮比以往多了一些。晚饭后，母亲还要做很多的家务，父亲则要去看望并照顾爷爷奶奶，往往很晚才会回来。母亲熬夜缝补着衣服，等待着父亲归来。在这漫长的等待中，我们又被饥饿弄醒了，弟弟妹妹又“咿咿呀呀”地哭了起来。母亲早有准备，她在卧室的一角搭了一个简易的土灶，将粮食放进灶上的铁鼎锅里，生火，不一会儿，铁鼎锅里就传来“咕嘟咕嘟”的声音，这充满希望的声音传进我们的耳鼓，刺激着我们的神经，久而久之在我的脑海里定了型。母亲给每个孩子逐一舀上一碗饭，我们没等温度降下来就吃了起来。母亲一匙一匙地舀饭，小心翼翼地吹凉，喂进最小的孩子嘴里。这时如果父亲走到了屋后，他听见屋子里的哭闹声，就会学着野猫的叫声吓唬我们，我们便都禁了声，囫囵几口吞下，赶紧钻进了被窝。这一餐午夜的加餐下到肚里，瞌睡变得更加香甜，我们都美滋滋地睡到大天亮。

在我的印象中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，母亲卧室的那块土墙壁被烟熏得黑黑的，一直到老屋拆除时都还停留在那里。母亲的眼珠在烟熏和暗光下很快变黄变昏，视力退化得很快……对面屋子的灯又熄灭了，夜空漆黑一团。母亲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过去，她对我说，孩子夜哭不怕饥饿就怕病，那份急迫、担忧和恐惧是她此生最不愿遇到的，那些日子就别提了。母亲说起这句话不禁叹息了一声，我明白她话里包含的意思。有一年父亲跟叔父外出贩牛去了。一天夜里我突然肚子疼了起来，“唉哟唉哟”地叫唤过不停，弟弟妹妹们都被吓醒哭了起来，屋子里如蛙闹一般。母亲顾不得小弟小妹，一心只在我一个人身上。她起来烧了一点开水，把开水倒进一个瓶子里，用一块破布将瓶子包起来，在我的腹部从上到下反复地熨烫，这样地忙碌了大半个时辰，我的疼痛还是没有消失。这时邻居老太太过来帮忙，对母亲说我肚子里有冷气，建议母亲用土法“拔盐罐”给我治疗。她叫母亲找来一个铁瓷杯，将一张纸点燃放进里面。老太太替我拉开衣服，叫母亲将瓷杯扣在我的肚脐上。母亲看看瓷杯里面燃烧的火，心疼地看着恐惧中的我，却怎么也下不了手。老太太从母亲手里抢过瓷杯，一下子扣在我的肚脐上，将我按住不让动弹。我的肚疼病虽然消失了，但那火燎吓得我拼命地挣扎。母亲看着恐惧中的我，眼里噙满了泪水。

但是没多久我的病又犯了。这次我再也不让老太太给我“拔盐罐”了，母亲也反对使用这个法子。老太太又想了一个办法，叫做“烧达气”，就是用一根锄把顶住我的肚脐，她用灯火去烧锄把的另一头，一边烧一边问：“烧达气，烧达气，烧好了没有？”母亲则需站在一旁配合她回答：“烧好了，烧好了。”但这个办法只是徒劳，我依然疼得死去活来，呻吟哭闹不止；老太太手足无措了，歉意地看着母亲和我，说只有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了，但这夜黑路远的……老人话没说完，母亲就铁了心，恳请老人照管一下我们，一头钻进了漆黑的夜里。村子里有两个赤脚医生，较近的一个离我家有一公里路左右。但这一公里需要走过几道田埂，然后再爬山下坡，白天里行走都不容易，何况是在漆黑的夜里呢？她手脚并用地到了医生家的附近，站在山坡上使劲地呼喊医生的名字，把那附近的人都弄醒了，狗叫声在漫山遍野响了起来。

不巧的是那个医生不在家，母亲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医生身上。但另一个医生需要再走一公里多的山路，中间还要趟过一条小河。母亲没有犹豫，鼓起勇气向那个医生家行进。等到医生替我治完病，东方的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。医生走了，母亲在床前一直陪我坐到天亮，看着逐渐沉睡的我，母亲悬着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。因为害怕我因病夜哭，母亲还到城隍庙里去问卦求签。一个和尚曾教给她两句偈语：小儿夜哭，请君卫护；小儿不哭，祝君万福。母亲便信其所言，时常对着菩萨神像念叨。母亲一生最怕鬼怪，后来我问起她那天夜里哪来的勇气？她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那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呢？”东方欲晓，这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眼看就要过去，母亲渐渐又有了些睡意。我替她理了理被子，看着她满脸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，我的眼眶有些湿润。我走出她的房间，独自站在阳台上，让这无边的夜色包围着我，我只感到这漆黑的夜里满是母爱在氤氲着。我仰望着那颗曾经陪伴了母亲夜行的启明星，不知道该怎样理出头绪，更不知道此生该怎样报答她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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